译文：
秋天九月初一丙戌日，相同志向的人们选择吉祥的日子在邺园书院研讨学习。在此前两天先生率领弟子们向土地神祭告三堂（与善堂、三近堂、乐性堂）的建成，祝辞说：“维护你原始质朴的大道，你本质已被雕琢改变，你还能遮蔽雕琢的痕迹，使得原始的本质不丧失。深谷高山经久也会变化，只有你永远不变。田地有界限江河有水岸，既有旧的田园，也有新开垦的熟田。用一只猪蹄祭祀，祝愿谷物盛满沟垄装满车辆。往来的行人，各自的家庭平安和谐。蜜桃杏子李子杨梅，春天开花秋天收获，即使疾风暴雨来势凶猛，也不要产生叹息。用什么报答你呢？蔬菜粮食和羹汤瓜果。”
初二日黎明时分，弟子们跟从先生在神堂里面，安放列位圣贤先师的牌位，摆上供品祭奠。神堂命名为“与善”。其次，迎接各位圣贤先师的牌位到外堂，命名为“高景”。安放朱熹、黄干的牌位，旁列翠渠、剩夫、梅雪、白云、鹤峰、仲先诸位先生的牌位。摆上牛和精米祭品，先生沐浴献祭，祝辞说：“想起家乡这个地方，是朱熹理学的教化之邦，在这里白云环绕清泉流淌，也是德星出现贤德之人聚集的地方。百里之内就有贤人，十步之间多有芳草。使先觉者唤醒后觉者，礼乐文化都在这里，使先知者唤醒后知者，道理有待于掌握。况且喜爱山川和喜爱泉水的雅致，宗旨一样，只有智慧和仁义的差别。召集十一位先生，同堂一起沐浴进献，何必经过五百多年，才应验尊严和吉利的祥兆。先祭奠黄河后祭奠大海，简单举行祭祀仪式，梧桐是我师山川是我友，一起借着苹菜和蘩菜祭奠。假如江岸深谷没有改变，千年之后还能够见面，那么高原也可以耕作。预留半榻以待贤人，我的心思清明可鉴。主人黄道周，不胜感激敬仰至极。”
祭奠完毕。诸位公祖辈、父母辈、学长老师辈以及附近各乡的先生们接踵到来，按照礼节谒见先圣先儒完毕，才到讲堂按照顺序位置排列，大家互相交拜完毕。诸位弟子按照顺序肃穆行礼，膝盖整齐排列。于是乐性堂里鼓乐齐鸣，先生面对众位宾客的座位，按顺序依次作揖行礼。众位宾客率领诸位弟子恭请先生坐在讲席位置，先生一再推辞，才坐在次低的席位。院子里观看的人围成一圈如圆形的桥，拥挤而没有跨越，无论老少长幼都恭敬肃穆。监督者宣读誓言戒律和弟子守则之后，才开始讲书，比如明和诚的问题，提问和回答此起彼伏。
有人问：“今天在乐性堂里讲谈议论，只不过说这里是快乐的地方，假如天地崩塌沦陷，生民涂炭，在这个时候个人仅以身免，全然不能得到助力，仁义礼智也没有消融归宿的地方，不知道所说的快乐还存在吗？”
先生回答：“论命运有忧愁有快乐，论本性却是没有增加没有减少。人如果能够尽显本性，那么仁义礼智就是我的善良天性，天下的山川四海就是我的背靠和面对。学问和事业，都是从人的本质和人的气质自然而然做出的，忧愁既然不存在，快乐又怎么存在呢？即使天地崩塌沦陷，生民涂炭，就像我的身体相貌有时受到毁坏，毛发皮肤有时受到损伤，可是我的本性至高无上，犹如光明照亮大地，本来就不存在毁坏和损伤。”
有人问：“孔子学派论述仁，大的要点是有本体有功用，中心要义是纯洁。陈文子心灵不纯洁，所以称不上仁。管仲心灵虽然不够纯洁，却有本体有功用。有本体的人他的思想永生长存，有功用的人他的经验不会被湮灭，犹如水火，因为有本体存在所以常常生成，因为有功用所以不会消失。因此说，百姓对于仁来说，比对水火还迫切。人仅仅因为怕死，就做了不仁的事情，已经做了不仁的事情，便没有生存下来的道理。有子说本性树立大道生成，分明是说有本体有功用，不在于背靠面对什么，也不在于信笔涂抹解释什么！”
先生回答：“既然是有本体有功用，那么少不了是以仁义礼智为心的根本，以天下山川四海为背靠和面对。孔子与颜回论述克己复礼，就说天下的根本归结于仁。管仲整合统一，虽然器量还不够大，已经照顾管辖了天下四到五分，现在的人看王导、谢安，都已经各得天下一半，怎么敢小看管仲呢！但是冉求、公西赤、文子、子文等人，也各有几分的本体和功用存在，只是没有扩展开来，就像一些小的水火，既不消失也不大势生成，只是灼灼燃烧或者涓涓而流，终究不能和日月星河共同风行于天上。人生精神要像日月星河一样，和天地共运转，只是因为人的智慧局限于身体，也使得身体局限于天地。管仲寿命七十不会认为多，颜回寿命三十也不会认为少，大禹、后稷做了一代的宗师祖先，他们的所作所为比一般人还要琐碎低微，孔子在树下当先生，他的所作所为比天地还要尊贵，在这个地方看明白，才能够体会克己复礼的本质。不然，一开始就做大禹后稷所做的事情，也仅仅是背靠和面对的功夫，更不用说管仲、乐毅、王导、谢安等人了。”
有人问：“三国时期蜀汉依靠诸葛武侯，延续了汉朝四十年的余威，依靠将领不如依靠丞相，已经是应验了的老处方，将和相犹如甘草和乌头，不能同时下咽。王允如果不召董卓入京（应该是何进召董卓入京），哪里有后来的曹阳之辱。庾亮如果不解除苏峻的兵权，哪里有石头城之祸呢！看来不义不能成为仁，无礼不得成为智，凭这样空泛地谈论了解别人和仁爱他人，不如且把智慧仁爱放在一边，去谈论快乐的山川快乐的流水罢了。”
先生回答：“仁义礼智都有共同的根本。凡是国家鼎新变革的时侯，士子、百姓、缙绅、武人、政要，都要讨论这些事情。孔子一部《春秋》，主旨是勤王讨贼。申包胥为了复国报仇到秦国乞求救兵，这是感动千古的良苦用心，《春秋》却不记载这件事。臧孙纥向楚国乞求军队，进攻齐国夺取城池，孔子认为是巩固君主的权位。君子平时不能安抚百姓坚定意志，临时突变不能挫败图谋不轨的人，即使有像《孙子兵法》所说的常山之蛇那样灵活机动，也不能做到首尾相顾，就是有成群的祥瑞神兽貔貅，终究不能做无谓的牺牲。譬如像齐襄公灭了纪国，报了九世之仇，最终不能保全其身；苌宏为了挽救已经衰败的天下而冤死，徒然使他的鲜血化为碧玉。事到临头才要发愤图强，也是没有作用的。如果要落实三种事（孔子喜欢学习、周公努力实践、伊尹知道羞愧），只需要牢牢记住四根心弦，如果仁义礼智四字不明白，即使做成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也没有快乐可言。凡是做人必须在孔孟门前，整理好衣服冠帽，切切不要像以前齐桓公晋文公的下级部属，只懂得耍枪弄棒，这需要大家仔细思量。”
讲述完毕，磬敲了三声，各自带着讲义退下。于是命厨师陈列宴席，共四十七桌。先生每桌都亲自劝食，而特别招呼年纪大的人，才回到主人的位置就坐。酒过五巡，唱歌的人吟唱《小宛》四章，接着吟唱《沔水》全篇。先生出来向诸位公祖长辈敬酒说：“国家破灭犹如当年的楚国，却轻佻地和鸥鸟为友，想过着退隐的生活。今天的场面令人想起了朝见天子时的恩宠光耀，有愧于像《匏叶》《兔首》诗所描写的宴饮情景，因此吟唱《小宛》诗表达远征的决心，吟唱《沔水》诗表达对谗言的担忧，这还有没有罪过啊！”宾客拜谢说：“乾坤改天换地，朝夕不得安宁，能够符合礼制不辜负养育的父母，在乱世中牢记做官的风范，都是因为聆听先生的教诲啊！”主人和客人互相敬酒完毕，才各自就坐。
酒过七巡，吟唱《下泉》和《鹤鸣》。先生出来向诸位父母辈的长者敬酒说：“《下泉》替我们思念了昌盛的过去，所幸各位父母辈的长者就在身边，犹如雕琢玉石，知道我们的缺点依然爱护我们，难道能说没有好的声誉吗？敢于祈求像秉和斗一样公平公正，以此歌咏好像洗涤过的光明之心。”诸位宾客拜谢说：“犹如《黍苗》养活了万民百姓，也让先生饮用食用，犹如《鸣皋》产生了英俊之士，好让先生教育他们指导他们。就像《诗经》所说的小瓶没有了酒，大瓶亦引以为耻。如果有礼乐教化，才能够会心地莞尔一笑。”像之前一样大家互相敬酒，再重新就坐。
酒过了九巡，吟唱《车攻》诗，又接着吟唱《吉日》最后一章。先生出来向大家敬酒，致辞说：“周宣王的《车攻》和《吉日》所反映的历史情景，说明了有备无患的道理。现在强敌入侵，需要同仇敌忾，奋力一心，管仲一统天下，也不是马上得到的，傅说三篇《说命》的文章，更加让我们知道学习古人的重要性。敢于替诸位先生赞颂他。”诸位宾客再次拜谢说：“伟大成功的谋划初步形成，环顾左右，犹如天子招待的宴请场面，这本来不在于粉饰太平，先生的目的是通过仪式端正人心。”举杯敬酒再次拜谢，先生洗杯再次向诸位先生敬酒，致辞说：“明朝兴起的年历和周朝相符，品德超过东汉的光武帝时代。潜伏而准备东山再起的人，视君父的情义比华山和嵩山还重；悲痛神州沉沦的人，用儒家诗书维系家乡。后天下之乐而乐，有先觉悟的人，先子弟的喜欢而喜欢，是贤能的父兄。”诸位先生也互相再次拜谢，说：“喜获遇见今天讲堂的新面貌，感受到自强不息犹如日月运行。人心有了礼义作为武器，就像高地上有了车马狩猎。渴望天下太平，先生是祭日神坛的设置人和祈祷人。已经准备了用蒲叶包了车轮的安车接待贤能的人，可以告慰百姓苍生；犹如苍天覆盖没有偏倚，一同归依先生授课的讲堂。这是家乡的大幸，天下的大幸啊！”于是主人和宾客互相敬酒，多次反复。
酒再过一巡，宣布宴会结束，诵读《抑戒》和《宾筵》如平常的仪式，最终结束这次盛会。这一天，秋天的天空明亮高远，江水波澜不惊。共计参加这次邺山大会的人数有：公祖父母辈八人、学兄师长四人、有官职或做过官的先生十五人、举人二十四人、秀才二百三十二人，包括先生的长子麑、次子麚和世交与亲戚二十一人，总共三百八十四人。那些奴仆杂役、侍从人员、舟船车马、备办膳食的等等不计算在内。
第二天，先生和诸位先生登上黄龙洞，用“朱绂方来，群贤毕集”为韵赋诗，用来纪念这次歌咏活动。因为这次先生将要奔赴朝廷，暂停讲学。读书的讲堂刚刚建成，而亲自教诲的铃声渐渐远去，这不是山溪阻塞容易，而启蒙老师难求吗？先生因此留了几封信在邺山讲堂，其中一封说：“看见喜欢的东西不羡慕，它的内部多是无用的脂肪；听到恐怖的事情不害怕，它的中间必有原因。这样，经过闹市拾到帷布的人，就不会目光专注于它的美丽外观，深夜起来穿戴衣冠的人，就不会失身于雷神的霹雳。”又说：“礼乐不可以片刻离开身体。穿上整套礼服佩戴美玉，常常有博彩斗艳的心理，犹如五根琴弦系在刀剑之上，不单单无法成为音乐，也是哑然可笑的。”又说：“外在的羡慕多了而内在的审视就没有了，表面的繁华太茂盛而内在丰美的实质就会衰减；天道看起来不足其实盈余在后面，人情中外貌看起来强大的其实内心虚弱。常常觉得自己还不够，而鞭策不足的地方，那么就可以说是真正的学习了。”因为这样流连于邺山讲堂，不知不觉过了十多天。
原文：
是日十五日，先生既祖(1)，取道出山至晋安，忽萌回车之志。蒋公若椰(2)力为劝驾，乃发。盖先生酒酣后有言曰：『始某在白云库时，乡先辈来省余，遂有询及后事者，某心知其故，而意殊不然也。忆某数十年前，尝梦身为宰辅，至南都，忽见逼迫令草诏，某流涕号恸，掷笔不肯草，遂折其两臂。繇此言之，白云库岂能死余哉』？方言此时天下犹金瓯(3)如故，未几而乾坤半壁矣。先生又以为臣子造孽，贻祸至此。苟能涣然寤旦，与新君更始，则江左夷吾(4)，何殊中原管葛？若复怙势(5)争权，蒙面屈膝，天下事尚可为哉！然而所上之疏，辄持不下。又闻屡有北行之使，以是常知其难也，故作书与杨机部(6)曰：『吾辈顽石，捣骨合药，无补于天，犹冀后人嗅此药气耳』。先生行未至都，晋礼部尚书。先生即于衢州上疏请告(7)，不允，时孟冬十月也。乃决意诣都。盖自是而先生终无还山之期矣。
注释：
（1）既祖：既，已经。祖，祖道，古代为出行者祭祀路神和设宴送行的礼仪。《荆轲刺秦王》：“至易水上，既祖，取道。”引申为饯行送别。
（2）蒋公若椰：蒋德璟，字若椰。
（3）金瓯：比喻疆土之完固。亦用以指国土。《南史·朱异传》：“﹝梁武帝﹞尝夙兴至武德閤口，独言：‘我国家犹若金瓯，无一伤缺。’”
（4）江左夷吾：江东管仲。古人以东为左，以西为右，江左即江东，这里指江南地区。《晋书·温峤传》：“于时江左草创，纲维未举，峤殊以为忧。及见王导共谈，欢然曰：‘江左自有管夷吾，吾复何虑！’”
（5）怙势：凭借权势。怙：倚靠、凭借。
（6）杨机部：杨廷麟（？～1646），明末抗清英雄。字伯祥，一字机部，晚年自号兼山，意在效法文天祥（号文山）、谢枋得（号叠山）这两山气节。江西清江人。崇祯进士，南都陷，唐王加兵部尚书，攻复吉安，旋失，退保赣州，清兵陷城，赴水死。
（7）请告：请求休假或退休。《汉书·汲黯传》：“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终不瘉。最后，严助为请告。”
译文：
这个月十五日，先生祭祀路神取道离开了邺山。到晋安忽然萌生了回家的念头，蒋德璟先生全力劝驾，才重新出发。先生曾经在酒喝到高兴的时候说：“当初我在白云库监狱时，家乡的长辈来探望我，就有人问及我的身后事；我心里知道缘由，因此本意特别不以为然。回想我在几十年前，曾经梦到当上了宰相，到南京忽然被逼迫草拟诏书，我流泪痛哭，扔掉毛笔不肯写，就被折断了双臂，由此看来，我怎么可能死在白云库呢！”先生说这话时国家疆土还完整如故，没有多长时间，只剩下了半壁江山。先生又认为这是臣子们造孽所致，遗祸到现在。假如能够幡然醒悟，和新的君王重新开始，那么江东像管仲那样的人物就会出现，和中原的管仲、诸葛亮有什么区别呢？如果又凭借权势争夺权力，蒙着脸面屈服下跪，天下事还能有所作为吗！先生之前（六月份）所上的奏疏，总是握住不下发执行，又听说经常向北边（满清）派遣使节，因为这样，先生多次感觉到难于有所作为。因此写信给杨廷麟说：“我们这些人就像冥顽的石头，即使捣烂骨头糅合成药，也无助于补天，只是希望后世的人们闻闻这些药气而已。”先生的行程还没有到达首都南京，就被晋升为礼部尚书，先生就在衢州上疏请求退休，不被允许。这时是冬天十月，于是下定决心到南京，从此，先生再也没有还回家乡的期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