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道周年谱注译
栏目:道周文化 发布时间:2014-11-03

原文:
  自先公殉节后,母知国事已去,行都之亡依(1),夕携诸孤匿邺山下。时促诸孤曰:『今当入山益深矣』。麑子、麚子夷犹漳上,弗忍远去。一日,避兵涉河,遂不知其所之。母顿足呼天而哭之曰:『文忠烈公(2)悼生、佛生二儿一日同死于兵,今黄忠烈公麑子、麚子二儿亦一日同死于兵,天之降烖(3)于文黄忠烈人必如此乎?其命也夫!其可哀也夫』!无何(4)而麖子早世,无何而麖子之子早世,无何而嫂氏三人皆早世,家中唯子平与麑子之子二孤,日夕茕茕母侧。母时时对二孤而泣曰:『天实为之,谓之何哉!盖非复文黄之天矣。违天不祥,吾今与二孤岂可复鹿鹿栩栩(5),与当世之人居?宜自孤危(6)辛楚,终身如居丧,不复入州府,不复御酒肉,艰贞百折,死深山中,以此自伤(7),亦以此明示子孙,世世无忘先人哉』!
母自接先公讣,遂却水浆,终日哭,几不欲生。以二三诸孤,乃勉而食粥,时及菜果,盖非一日矣,不知者疑其近于墨氏(8)者流以为异,母亦不辩也,但曰:『吾有终身之丧,安能复御酒肉为哉?吾一老妇人,已受三朝之锡命(9),吾自尽吾心耳,岂为名乎?奚足辩』?然至死亦少有能明母夫人意者,不亦悲乎!
 
注释:
(1)亡依:不能依靠。亡,通“毋”,不、不要。《汉书·李广苏建传》:“法令亡常。”
(2)文忠烈公:即文天祥。
(3)烖(zāi):同“灾”。
(4)无何:很短时间之后。《史记·越王勾践世家》:“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
(5)鹿鹿栩栩:鹿,作形容词,粗、陋。如鹿车,人力小推车。鹿鹿,比喻简单的生活。栩栩,生动活泼的样子。
(6)孤危:孤立危急。《战国策·秦策三》:“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
(7)自伤:自我伤感。《史记·苏秦列传》:“苏秦闻之而慙自伤,乃闭室不出。”
(8)墨氏:指墨家学派,崇尚简约生活。
(9)锡命:天子有所赐予的诏命。《易经·师》:“王三锡命。” 孔颖达疏:“三锡命者,以其有功,故王三加锡命。”
 
译文:
自从先父殉节之后,母亲知道朝廷大势已去,行都福州不能依靠,晚上带着几个孩子藏匿在邺山。当时督促几个孩子说:“现在应该进入深山躲避了。”麑子、麚子在漳州犹豫不决,不忍远离。一天,躲避兵灾渡河,混乱中不知其所终。母亲捶胸顿足、哭天喊地说:“文忠烈公悼生、佛生两个儿子在同一天死于兵灾,现在黄忠烈公麑子、麚子两个儿子也在同一天死于兵灾,上天降灾祸于文、黄忠烈公的后人一定这样吗?这是命啊!多么悲哀啊!”这么短的时间麖子早早离开人世,这么短的时间麖子的儿子早早离开人世,这么短的时间嫂子他们三个人都早早离开人世,家中只剩下子平和大哥麑子的儿子两个孤儿,日夜孤独地陪伴在母亲身边。母亲常常对两个孤儿哭泣说:“上天确实这样做了,说了有什么作用!因为这个天已经不是文忠烈公和黄忠烈公那个天了,违背天意不祥,我现在和两个孤儿怎么可能再过简单而无忧无虑的日子,和现在的人们生活在一起!应该孤立自危,含辛茹苦,一辈子犹如居家服丧,不再进入城市州府,不再喝酒吃肉,艰难坚持,百折不挠,老死在深山之中,以此自己品尝苦果,也以此明白昭示子孙,世世代代不要忘记先辈啊!”
母亲自从接到先父讣闻,就拒绝进食,整天哭泣,几乎痛不欲生。因为想到两三个孤儿,才勉强喝一些粥,也吃一些蔬菜瓜果,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不知道的人怀疑近似于墨家之流,认为过于特异独行,母亲也不争辩,只是说:“我终身服丧,怎么能够再喝酒吃肉呢?我一个老妇人,已经接受了三朝皇帝的诏命,我只是尽我的心意而已,难道是为了名声?有什么可争辩的?”然而,到死还是很少有人能够明白母亲的心意,不也是很可悲吗!
 
原文:
  凡官于闽者,咸谓先公异日当祀于学,俎豆于贤人之间。今诸孙之贤者虽不乐仕,亦宜一二在庠序,母闻之,终壹郁不乐也。语人曰:『在庠序非吾志也。吾已携子若孙来此绝境,纵读数行书,非为庠序也。且吾初在空山时,一子一孙,形影相吊,悲凉不堪,惟潜引泪耳。今以章章(1)夫子之灵,不三十年内外,诸孙男女可二十人。虽婚嫁多未毕,人老山深,足慰目前,诚不愿其一人去左右也』。因属诸孙曰:『吾老矣,闻而诸孙夜高有吾伊(2)声辄自喜跃,必终夜不寐,故亦欲尔诸孙且安于深山,论道著书,以娱老人。苟尔时时念尔祖何如人,亦安能不以聿修(3)之为贵?必事事与为他人孙者异矣。朱浚(4)、张镗(5)必时时有吾朱文公孙、吾张魏公孙在胸中,知吾与为他人孙者不同,故能于存亡出处之际,卓然英异乃如此。今吾老矣,旦暮入地,亦欲藉此以见尔祖于地下。尔念之哉』!
母夫人生于壬子五月,卒于甲戌二月,享年八十有三。弥留时,乃出夙年所临先公孝经一卷授子平曰:『吾诸孙必有能读此者,尚(6)其与之』。已顾子平曰:『丧归石养,祔而父之墓左,使我得时时从而大父、而大母(7)于九原(8)』。乃逝。人然后知母夫人至死不敢一日忘其尊章与夫子,易其名曰「孝徽」,谅哉!子平今在垩庐(9)之下哭不偯而言不文(10),礼也。然亦奚忍遂盛言(11)母氏之生平。乃勉而雪涕(12),着其一、二大节,有如此耳。其言之不文,当授儿曹亟诣漳上寻邺山一、二遗士,依稀或有在者,为子平一润色之。
 
注释:
(1)章章:鲜明美好的样子。《荀子·法行》:“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2)吾伊:伊吾,咿唔。读书声。宋·黄庭坚《考试局与孙元忠博士竹间对窗戏作竹枝歌三章和之》:“南窗读书声吾伊,北窗见月歌《竹枝》。”
(3)聿修:袁聿修(511~582),字叔德,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七岁遭丧,居处礼若成人。九岁,州辟主簿。性深沉,有鉴识,清靖寡欲,与物无竞。姨夫尚书崔休深所知赏。年十八,领本州中正,兼尚书度支郎中。齐受禅,除太子庶子,以本官行博陵太守。
(4)朱浚:字深源,南宋官员。原籍徽州婺源(今属江西)人,迁徙建阳(今属福建),朱鑑长子。进士,累官两浙转运使兼吏部侍郎。尚理宗公主,为驸马。元兵攻福州,与公主俱饮药死。
(5)张镗:字声甫,长邑人(福建长乐县),宋淳祐四年(1244)进士,通判绍兴府,官至吏部尚书。
(6)尚:副词,表示命令或希望。柳宗元《为韦京兆祭太常崔少卿文》:“鸣呼哀哉!伏惟尚飨。”
(7)大父:祖父。《韩非子·五蠹》:“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大母,祖母。
(8)九原:墓地。南朝·鲍照《松柏篇》:“永离九原亲,长与三辰隔。”
(9)垩(è)庐:垩室。古时居丧者居住的屋子,四壁用白泥粉刷。《礼记·丧大记》:“既练,居垩室,不与人居。”
(10)哭不偯而言不文:哭泣没有委婉的余音,说话没有华丽的言辞。偯(yǐ):哭的余声。《孝经·丧亲篇》:“孝子之丧亲也,哭不依,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不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
(11)盛言:极力申说。《史记·西南夷列传》:“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事亲附。”
(12)雪涕:擦拭眼泪。《列子·力命》:“晏子独笑於旁。公雪涕而顾晏子。”
 
译文:
许多在福建做官的人,都说先父以前在讲堂设立祀坛,祭祀历代圣贤。现在儿孙当中有才能的人虽然不喜欢做官,也应该有一两个在学堂学习,母亲听到这件事,整天郁郁寡欢,对人说:“在学堂读书不是我志向所在,我已经带着子孙来到这深山绝地,纵然要读一点书,也不需要在学堂。况且当初我来到这深山绝地时,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形单影只,悲伤凄凉,不堪回首,只能悄然流泪。现在凭借历历在目的先生英灵,三十年左右,诸位孙子男女差不多二十人,虽然婚嫁多半没有完成,人也老山也深,但是目前的境况足以安慰,确实不愿意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离开我左右。”于是嘱咐诸位孙子说:“我老了,听见你们各位孙子夜里有读书的声音,自己总是欢喜雀跃,一定是整夜睡不着,因此也希望你们各位孙子暂且在这深山里安居,谈论道理写写文章,以此娱乐老人。只要你们时时记起你们的先辈是什么人,怎能知道不会有袁聿修那样的高贵呢?一定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和别人的孙子有所不同,就像朱浚时时记住自己是朱文公的孙子,张镗时时记住自己是张魏公的孙子一样,知道我们和别人的孙子不同,因此就能够在国家存亡危急之际出人头地,卓越英才都是这样。现在我老了,早晚就要埋入地下,也要凭着这样的想法在地下和你们的先辈相见,你们要记住这些啊!”
  母亲生于壬子年(1612)五月,卒于甲戌年(1694)二月,享年八十三岁。弥留之际,才取出早年临摹先父《孝经》一卷给子平,说:“我的子孙中一定有能够阅读此书的人,希望能送给他。”之后,又望着子平说:“死后归葬石养山,合葬在你父亲的左侧,使我得以时时侍奉你祖父、你祖母于地下。”母亲说完了这些才去世。人们以后才知道母亲到死也不敢一天忘记公婆和丈夫,改变称呼她为“孝徽”,这是理解啊!现在子平居住在服丧的垩室里,哭泣没有委婉的余音,说话没有华丽的言辞,这是礼节啊!然而,又怎么忍心极力诉说母亲的生平,于是勉强擦干泪水,选择一二个重要大节,才有了这篇文章,它的文字简单质朴,应当叫儿孙们赶快到漳州寻找一两个邺山老人,好像还有健在者,为子平的文章修改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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