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炳文 图／吴顺江
新冠肺炎病毒猖獗期间，国新办在武汉举行新闻发布会，阐述中医药防治新冠肺炎的重要作用，并介绍了有效中药。中国工程院院士、天津中医药大学校长张伯礼介绍：“在中医药医生接管的方舱医院里，实施中药为主的综合治疗，564名患者沒有一例转为重症。”
“对重症患者的治疗以西医为主，中医配合，但中医配合有时候也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读到这权威性发布会讯息，多日悬着的心得到些许舒缓。新冠肺炎病毒是一种全新病毒，在西医还没有特效药的情况下，中医药业按照中央部署，在第一时间介入疫情防治，疗效显著，力挽狂澜，为武汉重疫区遏制疫情蔓延赢得了宝贵时间。在这阴霾密布的揪心日子里，让国人看到抗疫胜利的曙光，令人为之一振。笔者思忖，倘若在这紧急关头没有中医药参与，现在的疫情状况或许会是另一种情形。此时此刻，对中药草木气味有着特殊感情、长期关注中医药业兴衰的人，不由联想起《东山县志》（1994年版）记载的，在九十一年前东山中医界响应全国中医界号召，积极参加抗议南京国民政府废止中医药业活动的往事。全国中医界这一义举，为中医药业的传承发扬做了贡献。东山中医药界继承前贤黄道周敢于犯颜直谏的精神，参与其中，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
一
民国十八年（1929），受日本明治维新思潮影响，西学东渐。时任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长汪精卫及其同盟，以“中医不科学”为由，在国外几大药商资助下，召开了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行政会议，在与会中医师代表很少的情况下，强行通过了“废除中医案”，提出“凡属中医不许执业，全国中药店限令歇业。”
这一法案通过后，社会各界顿时炸开了锅，全国舆论一片哗然。各省中医界代表281名云集上海，召开“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成立“神州医药总会”，组织“医药救亡请愿团”，决心要与南京方面抗争到底。
东山名中医方崇宪世代悬壶，家中厅堂有清举人马兆麟赠送其父方碧山“脉理真传”匾额。方崇宪在厦门鼓浪屿行医期间，经同仁胡先生介绍加入“上海中医公会”组织。成家后，奉母命举家返回东山掌管“养生堂”药铺（在铜陵大庙头），继续行医诊病。
是日，方崇宪先生接到胡先生转上海中医公会一函件，内容是通报上海中医界抗议南京政府废除中医业的一系列活动情况。本仙（方崇宪的俗称）阅后，感到事关重大，必须响应。怎么办？自已虽是东山人，但多年客居厦门，对家乡并不很熟悉。如何联系同业，凝聚力量？他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间，他想起了启蒙老师卢生花先生。对！只有他才能联络同业人士，再因应施策。
卢生花，字植五，古城里的名中医，大生堂创办人，俗称桂仙。他具儒医风度，为人谦逊，热心同道利益，是民国时期东山县商会筹备委员之一，更是医药界领军人物。
古城有“自家师公摇pei走”之俚谚，即子女对父母的教诲常常未必当回事之意。方卢两家故旧，他们为了利于子女日后学业成长，双方商定“易子互教”，所以方崇宪称卢植五、卢植五之子卢含贞称方碧山均为启蒙先生。
彼时的顶街陈氏家庙（今顶街社区），是东山中医药界的聚会地点，他们常在那里切磋疑难杂症的辨证施治，交流临床医案心得。
卢植五先生召集小部分中医师来到家庙的东厢房，他们多是饱学秀士，医界翘楚。但今天个个表情凝重，这次他们不搞医术研究，而是商讨如何呼应上海中医公会，共同抵制南京政府废除中医业。
卢先生说：“东山是石斋故里，圣贤家乡。当下，南京政府废止中医业，实属违背中国国情，我们自身生计不但受影响，而且关系吾中华民族几千年中医药文化将受到扼杀之大事。我们虽地处海岛一隅，力量绵薄，但不能坐视不管，要发扬石斋公忠贞爱国、犯颜直谏精神，尽己之责，坚决抵制。”
在座者虽多是文弱柔雅之士，但事关家国大事，座中群情激愤，痛斥中枢排斥中医，崇洋媚外。决心以先哲黄道周公为楷模，抗争到底。最后商定有必要发动全县中医药界及社会友好人士，声讨中央行政院废止中医案，同时协商用何种形式向南京政府讨说法。会上，卢植五先生被推选为发起召集人。
时值暮夏，骄阳似火，暑气逼人，但事不宜迟。大家商定于己巳年（1929）八月初一召开全县声讨会，地点在顶街陈氏家庙。
彼时交通、通讯不便，为了争取时间，他们采取连环方式通知全县中医药界人士。即城关通知康美、东沈、古雷等；由康美、东沈等负责通知西埔；再由西埔利用赶集日托人通知至陈城、白埕、岱南、前何、后林、樟塘等大乡。中医药界人士接到通知后，人人摩拳擦掌，一呼百应，表示再忙也要拨冗赴会。
为何择日于八月初一？东山有“初一、十五免看簿”之俚语，意为这两天为既定的黄道吉日，易于大家接受。八月为桂，初一为月首，也暗喻此次行动以桂仙为首。
这一天，顶街陈氏家庙熙熙攘攘，门庭若市。来者有“手巾雨伞扇”齐备的郎中；有在童子搀扶下裹脚穿龙船鞋的儿科“先生嫲”；有打赤脚的青草仙；有弱冠之年的药剂生、学徒……
为了这一天，古雷郎中乘海上风平浪静之日，提前三天坐渡船到来；东南乡的郎中，五更打鸣时抄沿海线结伴步行而至；年老体弱者雇用竹轿代步。
顶街陈氏家庙中堂，可谓：众“仙”齐到，群贤荟萃。部分业内人士如下（年代久远，错讹之处请见谅，也请知情者补充或修正）：
城关：大生堂郎中：卢植五（俗称桂仙）
养生堂郎中：方崇宪（俗称本仙）
燕诒堂郎中：杨修甫
庆德堂郎中：张子鸿（俗称石仙）
杏德堂郎中：陈注三（俗称涛仔仙）
怀德堂郎中：林辉德
针灸师：方维金、许自桐、陈法三
成昌药材行业主：许教贵（广东潮阳人）
坐堂医：孙荫生（俗称鳖舍）、陈绍文
铃医代表：孙初升
青草医代表：曾纯德（俗称乌毛仙）
正骨医代表：黄庆陞（俗称雨伯）
先生嫲代表：（佚名）
西埔：内圩济和堂郎中：许捷丰（广东潮阳人）
内圩广生堂业主：许遵存（广东潮阳人）
内圩铃医：徐锡九
口圩益和堂郎中：许汝南（广东潮阳人）
口圩仁和堂业主：许德家（广东潮阳人）
口圩德生堂业主：陈鑑城（广东潮阳人）
口圩瑞源堂业主：（佚名）
口圩铃医：方应时、方鸿林
康美（店仔头）杏春堂郎中：林永福
东沈铃医：沈腾飞、沈瑞德、沈德芳
山后：朱鉴波
坑内：林章
后林：林丕朴
前何：杏园堂、同春堂业主：（佚名）
正骨医：何承文
铃医：蔡昭南
陈城：益生堂业主：（佚名）
铃医：孙继德、方玉兰
古雷：赤山脚郎中：黄汉珍、
龙口郎中：洪先生
二
东山一代杏壇高手济济一堂。陈氏家庙大厅及檐廊座无虚席，在一阵阵“久仰”、“久违”寒暄声中，发起人之一的林辉德先生站起来，主持了会议。
这时，从顶街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穿海军制服，认识的人称他为“福州郎（方言音lng1）仔”，卢先生请他前排就座。
会议议程：
1.由卢植五先生致欢迎辞并作主旨发言；
2.方崇宪先生通报南京国民政府废除中医案过程；介绍上海中医公会及全国各地反对废除中医案运动动态；
3.与会代表痛斥南京政府：
康美、东沈乡代表林永福：“中医药是国之瑰宝，上自神农氏，下至民国，名医辈出，力挽沉疴，活人无数。南京政府要国人不用中药，改用西药，是数典忘祖，妄自菲薄。同仁们要团结起来，敢于直言进谏，坚决反对。”
西埔益和堂许汝南：“中医药是中华民族宝贵的医疗资源，它积数千年之经典，博大精深，根深蒂固，简便有效，为保障百姓健康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南京政府排斥中医，起用西药，有失偏颇，是对祖先的背叛，必将受到历史的惩罚和民众的唾弃。诸位岐黄贤能，我们要学习黄道周夫子临危不惧精神，上京请愿去，算我一个。”
前何乡杏园堂代表：“中医药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取缔中医药就是致病者于死地。你中央政要不需要，但是，老百姓需要，中华民族子孙后代需要。同仁们，保护中医药我们责无旁贷，义不容辞，一定要抗争到底，当局不收回成命，决不收兵。”
返乡华侨代表：“中医上工治未病，有华人的地方都离不开中药，漳州片仔癀、东山六味丸等都是我们海外居家必备药品。中西医各有所长，协同取效，让病者得治。中枢不该厚此薄彼，应提倡中西医结合。我们虽远离乡土，没法分身参与，但愿解囊相助，抗疏力争。”
其他乡代表，也纷纷上台讲话，表示要人有人，要钱出钱，不达目的，誓不中止。大家统一了意见，决定致电南京国民政府，提出抗议。
4.表决通过电文。主持人宣读事前讨论拟写的电文后，与会者举手一致拥护。电文不长，内不乏晓之以理，慷慨陈词，最后要求南京方面明令撒回。否则，将派员上京请命等。
本着“嘴是风笔是宗”的俚俗，会后，六十多位代表在电文下端签名划号，以示对此事敢于抗争到底之负责。
中午，城关东道主焖肉饭配小白菜煮猪血汤，招待来宾。
三
英国人高东交在城内狮羔奶所建的基督教堂，与卢植五先生寓所一墙之隔。
那位穿海军制服的不速之客姓严（佚名），福州人，虔诚的基督教徒。民国十四年海军指挥林永谟带兵驻东山，在狮山文公祠设无线电台，严姓海军任台长。文公祠与基督教堂近在咫尺，每逢星期日，严台长必定来教堂做礼拜，唱赞美歌，诵圣经。时有偶感风寒，请隔壁卢植五先生把脉，一剂见效，二剂痊愈。一回生二回熟，大有相见恨晚，两人从医患关系变成挚友。
前日，在与卢先生闲聊中，得知卢先生为发电报的事发愁。原来，当时东山电信不发达，不曾受理民间电信业务，发电报需舟车到厦门、汕头等地，来回需数日，且同仁们多业务缠身，难以成行。
正在犯难时，严先生大笑一声：“区区小事，包在我身上。福州等地多有电信袍泽同僚，卢先生这一义举，理当助一臂之力，发电抗议一事我当效劳，请放心好了！”卢先生喜出望外。可谓得道者多助。
今天严先生莅会，是来接交电文的，他要拿到电台践行他的诺言。
这一历史事件，一九九四年版《东山县志》“大事记”是这样记载的：“民国十八年：秋，东山中医界致电南京国民政府，抗议取消中医。”卷三十三“医药卫生”记载：“民国十八年，中央卫生委员会通过《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并制定消灭中医的6项办法，对中医事业横加摧残。此举曾引起中医界强烈反对，当时县内中医界曾通电中央政府以示抗议，但中医受岐视的现象未能改变，中西医对立情绪因此产生。”县志记载与史实相符。
全国性抗议风潮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国民党上层人物。于右任、林森、陈果夫等国民党元老则主张保存中医。于右任说：“中医该另设一个机关来管理，要是由西医组织的卫生部来管，就等于由牧师神父来管和尚一样。”存废双方开始了拉锯战。
天佑中华。在这骨节眼儿，时任行政院长的汪精卫丈母娘患恶性痢疾，遍请西医，日甚一日，行将不起。时值京城四大名医之一的施今墨，带队来南京参加抗争废中医案，有人向汪精卫推荐请施今墨诊治，汪无奈，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同意试试。施今墨凭脉象，每言必中，汪精卫丈母娘频频点头称是。处方时，施今墨说：“一诊三剂，每剂汤药冲少许盐巴服用，毋须复诊。”病危至此，一诊可愈？众人疑惑。患者据此处方药及医嘱，连服三剂，果真如施今墨所言。汪精卫这才对中医灵验折服，向施今墨赠匾“美意延年”。
蒋介石与汪精卫素有心存芥蒂，蒋接见晋京请愿团时，借坡下驴，对请愿团说：“我对中医中药绝对拥护，你们放心好了。我小时候身体瘦弱，生了病都是请郎中先生看的，倒是蛮有疗效的。”
自此，关于废除中医的话汪精卫闭嘴不说了，加上全国性抗争风潮不绝于耳，南京国民政府不愿因一个行业的事情，引起社会较大动荡。统治者出于稳定政局之需要，国民政府文官处批文：“撤销一切禁锢中医法令。”紧接着召开中央卫生会议，已通过了的“废止中医案”被撤销，东山中医药界无须晋京请愿。一场来势汹汹的废中医案便烟消云散，中医药获得了生存权利和空间，中华医药文化得以代代传承和发扬。
沒有当年，哪有今日。中医药在新冠肺炎防治中，用它的特效药，不仅在我国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而且将为世界抗击新冠病毒作贡献。中医药历久弥新，在党中央英明决策下，中华大地将迎来一个风清气净的春天。
东山中医药界老前辈，在抗议南京国民政府“废除中医案”的过程中，不畏强权，勇立潮头，敢于抗争，彰显了他们的担当和作为，后人应该铭记他们的历史功绩。
可谓是：一片仁心昭万古
千方妙药救群生
本文承蒙名老中医、中医副主任医师、原东山县卫生工作者协会秘书长方受福及许添筹、徐汉雄、林国宏等先生提供了相关史实，在此表示谢意！
原载《铜山古城》第111期